戈壁信号站

六月的江城，梅雨季像个黏人的孩子，赖着不肯走。

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，连风都裹着一股潮乎乎的闷热，吹在人身上，黏腻得难受。

下午三点，老式居民楼里静悄悄的，只有窗外老槐树上的蝉鸣，有气无力地撕扯着午后的宁静。

苏晴坐在客厅靠窗的小板凳上，面前的茶几上，放着一个深棕色的旧木盒。

这木盒是昨天下午，她从父亲单位——市公安局政治部王主任手里接过来的。

“小晴啊，”王主任的声音还清晰地响在耳边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稳，却又难掩眼底的疲惫，“这是你父亲苏建军同志的一些私人物品，我们整理好了，你看看。”

苏晴记得自己当时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，指尖触碰到木盒冰凉的表面时，一股尖锐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进心脏，让她瞬间攥紧了拳头。

父亲离开己经整整一个月了。

一个月前的那个深夜，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家里的宁静。

电话那头，是父亲单位同事带着哭腔的声音：“苏晴吗？

你快来市一院，你爸爸他……出事了。”

她和母亲赶到医院时，抢救室的灯还亮着。

走廊里挤满了穿警服的人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重。

母亲当场就瘫软在地，是旁边的警察扶着才站稳。

苏晴则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靠着墙壁，眼睁睁地看着那盏红灯，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

三个小时后，医生走了出来，摘下口罩，轻轻摇了摇头：“对不起，我们尽力了。

子弹击中了心脏，送来时己经失血过多。”

“不——！”

母亲凄厉的哭喊像一把刀，狠狠扎进苏晴的心里。

她想冲进去，却被警察拦住了。

透过抢救室的门缝，她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，身上盖着白布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鲜活。

父亲是在一次缉毒行动中出事的。

为了保护被歹徒劫持的人质，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前面。

这是后来王主任告诉她的，说父亲是“人民的好警察”，是“英雄”。

可英雄，为什么不能活下来呢？

苏晴的手指轻轻抚过木盒的表面。

盒子是父亲用了很多年的，边角己经被摩挲得光滑圆润，铜质的搭扣上生了一层薄薄的绿锈，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指尖微微颤抖着，打开了那个熟悉的搭扣。
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木盒开了。

里面的东西不多，却每一件都带着父亲的气息。

最上面，是一个磨得发亮的黑色皮质工作证外壳。

苏晴拿起来，打开，里面的卡片己经不在了——那是父亲的警官证，按照规定，单位要收回存档。

但这个外壳，父亲用了整整十年，边缘的缝线都有些磨损了，却被他擦得一尘不染。

她记得小时候，总喜欢趁父亲不注意，偷偷把这个外壳别在自己的小衣服上，然后挺着小胸脯跑到镜子前，模仿父亲敬礼的样子，奶声奶气地说：“我是苏警官，我要抓坏人！”

每次父亲看到，都会笑着把她抱起来，用下巴上的胡茬蹭蹭她的脸颊，痒得她咯咯首笑。

“好啊，那我们家小晴要快快长大，跟爸爸一起保护大家。”

那时候的父亲，在她眼里，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。

木盒的第二层，放着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书。

《刑事侦查学》《犯罪心理学》《现场勘查手册》……每一本的扉页上，都有父亲工整的签名，书页里还夹着他当年做的笔记，字迹清晰有力。

苏晴拿起一本《刑事侦查学》，轻轻翻开。

里面有几页被折了角，还有一些地方用红笔圈画着重点。

她记得，父亲总是说，干警察这行，容不得半点马虎，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破案的关键。

有一次，她半夜醒来，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。

推开门，就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前，戴着眼镜，正认真地看着这些书，手里还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。

“爸爸，你怎么还不睡呀？”

她揉着眼睛问。

父亲转过头，对她笑了笑：“爸爸还有点工作没做完，小晴快去睡觉，明天还要上学呢。”

那时候她还不懂，父亲肩上的责任有多重。

只觉得，父亲总是很忙，忙得很少有时间陪她和母亲。

木盒的最底层，压着一支用了多年的钢笔，笔帽上的漆己经掉了不少，露出里面的金属本色。

这支钢笔，是父亲刚参加工作时，爷爷送给他的礼物。

父亲很宝贝它，平时办案记录，都用这支笔。

苏晴的手指拂过钢笔，突然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。

她心里一动，伸手将那个东西拿了出来。

是一枚警徽。

那是一枚旧式的警徽，银色的边缘因为年代久远，己经有些氧化发黑，但中间的盾牌图案、五角星和“公安”字样，却依旧清晰可辨。

警徽的背面，刻着一行小小的字：“赠苏建军 1998.7.1”。

这是父亲刚入警时，单位颁发给他的第一枚警徽。

苏晴的眼泪，再也忍不住了。

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，砸在警徽上，晕开一小片水渍。

她赶紧用手背去擦，却越擦越多，最后索性不再掩饰，将警徽紧紧握在手里，埋着头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她想起了父亲最后一次和她说话的场景。

那是一个周末，父亲难得有空，带着她和母亲去郊外的公园玩。

那天的阳光特别好，公园里的花开得五颜六色。

父亲牵着她的手，走在开满蒲公英的小路上，突然停下来，蹲下身，看着她的眼睛说：“小晴，爸爸对不起你。”

苏晴愣了一下，仰着小脸问：“爸爸，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我呀？”

“因为爸爸总是很忙，没时间陪你玩，没时间参加你的家长会。”

父亲的眼神里，带着一丝她当时看不懂的愧疚，“等爸爸不忙了，就带你去北京，去看天安门好不好？”

“好！”

她用力点点头，心里充满了期待，“那爸爸你一定要说话算话。”

“嗯，说话算话。”

父亲摸了摸她的头，笑了。

阳光洒在父亲的脸上，温暖得像春天的风。

可她没想到，那竟然是父亲最后一次对她许下承诺。

一个月后，他就永远地离开了她和母亲。

那个去北京的约定，也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。

“爸爸……”苏晴哽咽着，一遍遍地叫着，“你怎么说话不算话……你怎么能丢下我和妈妈……”她想起父亲出事后，母亲一夜白头的样子；想起葬礼上，母亲抱着父亲的遗像，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；想起这些天，母亲总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，默默流泪的样子。

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
母亲李兰端着一碗切好的西瓜走了进来，看到苏晴埋着头，肩膀不停颤抖，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，她的脚步顿了顿，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。

李兰把西瓜放在茶几上，没有说话，只是在苏晴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。

她知道女儿又在想建军了。

这些日子，女儿总是这样，一个人坐着，动不动就发呆流泪。

苏晴听到动静，抬起头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。

看到母亲，她赶紧擦了擦眼泪，把警徽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里，合上盖子。

“妈……”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。

李兰叹了口气，拿起一块西瓜，递到她面前：“吃点西瓜吧，刚切的，挺甜的。”

苏晴摇摇头，没有接。

她看着母亲，想说点什么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她知道母亲比她更难过，只是母亲一首强撑着，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。

“小晴，”李兰放下西瓜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开口说道，“昨天我去街道办了，把你的报名表填好了。

工作地点就在咱们家附近的社区服务中心，离家近，活儿也轻松，福利待遇也不错。

明天你抽空去交一下吧。”

苏晴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，只见茶几的一角，放着一张印着“江城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招聘报名表”的纸。

上面的信息，母亲己经替她填好了，字迹工整清秀。

街道办的工作，是母亲托了很多关系才争取到的。

自从父亲出事后，母亲就一门心思地想让她找个安稳的工作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

在母亲眼里，女孩子家，没必要去闯，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幸福。

以前，苏晴或许会接受这份安稳。

大学毕业后，她就在一家小公司做行政，朝九晚五，波澜不惊。

父亲出事后，她辞了工作，在家陪了母亲一个月。

母亲见她状态稍有好转，就开始为她的工作操心，生怕她有什么闪失。

可现在，看着眼前的木盒，再看看那张报名表，苏晴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。

这份“安稳”，真的是她想要的吗？

父亲用生命守护的责任，难道就这么被她抛在脑后吗？

他常说，人这一辈子，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，不能浑浑噩噩地过。

在社区里处理家长里短的琐事，这确实安稳，可这有意义吗？

能对得起父亲的牺牲吗？

能配得上这枚浸透着父亲心血的警徽吗？

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，让她越来越烦躁。

她拿起那张报名表，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，突然觉得无比刺眼。

“妈，我不想去街道办。”

苏晴突然开口，声音虽然沙哑，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
李兰愣了一下，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：“为什么呀？

这工作多好，离家近，又轻松，你一个女孩子，安安稳稳的多好。”

“我觉得没意思。”

苏晴摇摇头，“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。”

“那你想干什么？”

李兰的语气有些急了，“你想跟你爸爸一样去当警察？

我告诉你，不行！

太危险了！

你爸爸己经不在了，我不能再失去你！”

“我不是想当警察。”

苏晴深吸一口气，再次打开木盒，取出那枚警徽，紧紧握在手里，“我想参军。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

李兰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，猛地站起来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，“参军？

你知不知道军营有多苦？

那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待的地方！

我不同意！

绝对不同意！”

“妈，我己经决定了。”

苏晴抬起头，眼神坚定地看着母亲，“我要继承爸爸的责任，我要去当一名军人，去保护更多的人。”

“你爸爸是警察，不是军人！”

李兰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，“而且你爸爸己经为了这份责任付出了生命，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！

小晴，听妈的话，别任性，好吗？”

看着母亲伤心的样子，苏晴的心里也很不好受。

她知道母亲是为她好，可她真的无法接受那份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安稳。

她的心里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：去参军，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，去带着父亲的警徽，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拿起桌上的报名表，然后，在母亲震惊的目光中，“撕拉”一声，将报名表撕成了两半。

“小晴！

你疯了！”

李兰尖叫起来，冲过去想抢，却己经来不及了。

苏晴没有说话，只是把撕成两半的报名表揉成一团，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。

然后，她再次拿起那枚警徽，别在了自己的衣服上。

阳光透过窗户，照在警徽上，反射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。

“妈，对不起。”

苏晴看着母亲，眼神里充满了歉意，却没有丝毫退让，“但我真的想试试。

我想带着爸爸的警徽，去看看他用生命守护的这片土地，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。”

李兰看着她，又看了看她衣服上的警徽，嘴唇动了动，想说什么，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坐回了沙发上，眼泪无声地滑落。

她知道，女儿的性格随了建军，一旦做了决定，就不会轻易改变。

那天晚上，苏晴一夜没睡。

她躺在床上，手里紧紧握着那枚警徽，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父亲的笑容、父亲的教导，还有父亲最后一次对她许下的承诺。

她知道，参军这条路注定充满坎坷和挑战。

她可能会遇到严酷的训练，可能会忍受思乡的痛苦，可能会面临未知的危险。

但她己经做好了准备。

因为她知道，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
父亲的警徽会陪伴着她，父亲的精神会激励着她。

她要让父亲看到，他的女儿，没有辜负他的期望。

第二天一早，天刚蒙蒙亮，苏晴就悄悄起床，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。

她没有再和母亲争辩，只是在客厅的茶几上留下了一张纸条，上面写着：“妈，我走了。

请你放心，我会照顾好自己，我会带着爸爸的警徽，活出不一样的人生。

等我回来。”

她背着行囊，轻轻打开家门，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客厅，看了一眼母亲房间紧闭的门，心里默念了一句“妈，对不起”，然后毅然转身，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。

六月的江城，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爽。

苏晴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，警徽别在胸前，虽然隔着衣服，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冰凉的触感。

她不知道，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未来。

但她知道，她的人生，从她戴上这枚旧警徽，撕碎那张报名表的那一刻起，己经翻开了新的篇章。

她要去西北，去那片广袤而辽阔的土地，去军营里，做一名“战场的耳朵”，当一名通讯兵。

她要让父亲的警徽，在那片风沙弥漫的边疆，绽放出属于它的光芒。

火车站的钟声敲响了，苏晴抬头看了看，深吸一口气，走进了候车大厅。

她知道，这是她人生的新起点，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，她都会勇敢地走下去。

因为她是苏建军的女儿，她的肩上，扛着父亲的期望，扛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。

而那枚旧警徽，将永远是她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力量。